他們說我只是產前憂鬱症，但他們都不懂這將會是怎樣的事情。
對許多新手父母而言，「這孩子和你們真像！」或許是種至高無上的讚美，聽在我耳裡，卻只讓我的汗毛直豎。
平心而論，我並不討厭小孩子。若未來情況允許，也不排斥領養的方式。
但一想到要忍受生產帶來的不便和痛苦使我不得不怯步。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，我沒有辦法想像帶有我一半基因的新生命會是什麼模樣。
僅僅是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，就令我作嘔。
所幸身旁即將和我步入禮堂的男人非常能體諒。很大一個因素大概是他對於應付小孩子這件事一竅不通吧。
我們兩人的年紀相仿又一拍即合，在認識並交往的三個月後結婚了，當然，帶著不生小孩的共識。
「你們的小孩一定會非常可愛！」當旁人以欣羨的口吻說著時，我只能掛上客套的笑容回應。
長輩明示暗示透露出想抱孫的願望時，他會得體的用工作計畫擋下。
我們的生活一切美好，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。
坐在馬桶上我止不住的顫抖，手裡握著簡直是宣判死刑的籤。那是幾乎從骨髓透出的恐懼。
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這件事。緊咬著牙關，心中已經有了決定。
像是緊繃到極限的弦總有斷裂的一天，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完美的關係出現了裂痕。
也許是當他開始晚歸而且西裝上有不屬於我的捲髮時，也許是當我試圖隱藏我的企圖時……
如同老梗的戲劇情節，接踵而來的是一連串彷彿無止境的爭吵、宛若野獸般彼此嘶吼。
當然，在有第三人的場合，我們仍然是模範夫妻。
「親愛的妳還好嗎？」他擔憂的話語穿過門板，卻再也無法安撫我。
「我沒事！」我大喊回去，深陷的眼窩、蒼白的唇，從鏡子中看見自己深深地疲憊。
下意識的摸著肚子，似乎感受到那不應該存在的心跳，使我心驚。
我真的已經受夠了這一切。我知道他也是。
隨著晚歸次數越來越頻繁，還有越來越精簡的對話，我想他已經準備好要攤牌了，我也早有覺悟。
出乎意料，當我帶著剛下班的倦意打開家門時，迎接我的是滿桌熱菜，還有笑意盈盈的他。
「親愛的，累不累？」他殷切的一邊接過我的包包，也不忘幫我拿出拖鞋。
有點受寵若驚不曉得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，我沒有回話。
他似乎也不在意我的沈默，引領我到餐桌旁，又開口：「今天都是做妳愛吃的菜，我們也好久沒有坐下來好好談談了。」
我點頭，走去流理台打算先洗手，聽到他繼續說：「真不曉得為什麼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瞞著我。」口氣是帶點撒嬌意味的抱怨。
「你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對我坦誠。」藉由水流聲，我試圖隱藏話音的顫抖。
坐到桌前，我努力做心理建設，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驚慌。
他歎一口氣，「我知道前一陣子是忙於工作疏忽了，之後讓我補償妳好嗎？」
「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。」
「孩子，」他緊盯著我，眼裏閃爍著我們從前愉快日子裡會有的那種光芒，「我知道妳有了。」
手臂上以驚人速度冒出無數的雞皮疙瘩，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無助，「但是……我以為我們早就決定不要了。」
我可以看出他的態度軟化，「現在不一樣，我的年紀到了，是該擁有一個完整的家。」
見我沒反應，他又接著說：「難道你真的那麼不想要嗎？」
我點頭。氣氛一瞬間凝結。
許久之後他才又說道：「如果拿掉，對妳身體也不好。」
「我不在乎。甚至之所以對你的外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因為這樣，如果你真想要小孩，去找別人。」
似乎是被我的冷靜給嚇到，他一時之間沒有再言語。
「這件事我們下次再談，先吃飯，別餓壞了。」他溫柔的說著替我夾菜，我卻食之無味。
我不記得我是怎麼睡著，對我們最後談話的結尾也沒有印象。當我睜開眼睛時感受到一陣強烈的暈眩，就像是已經清醒卻身在夢中那樣。
「妳醒啦。」他坐在床沿憐惜的撥開散落在我臉頰旁的髮絲，口氣盡是寵溺，「我想你一定很餓，早餐已經準備好了，要多吃點孩子才會健康。」
我想起身才發覺四肢被某種柔軟的材質固定住動彈不得，發現我的掙扎，他無奈的笑道：「沒辦法，怕妳會傷害到妳自己和孩子們，只是一時的，忍耐一下，一切都會更好的。」
「你對我做了什麼？」我明白他的意圖，這讓我打從心底的害怕。
「別擔心，公司那邊已經幫你請假了。」他答非所問，起身似乎打算離開。
「你不懂！我只是試著保護你！」在他關上房門前，我忍不住大喊。
有提過我是孤兒這件事嗎？他們說是在我出生沒多久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意外，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樣。
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，但看著我肚子的明顯隆起，想必是好幾個月的時間。隨著另個生命的茁壯我越來越恐懼。
我試過很多方法阻止這件事，不吃不喝甚至咬舌打算自盡，總被他發現並且阻擾。
看在我眼裡，我明白他的轉變是為什麼。
他會在我無力抵抗的時候摸著我的肚皮，一邊慈愛的說著話。
他似乎在我睡著的時候找過醫生，也一定有找人來照顧，不然要怎麼解釋我的身體狀況？依然健康整潔，沒有長期臥床產生的褥瘡，甚至連孕期的妊娠反應都不明顯。
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睡，畢竟醒著時我總要花費所有精神去對抗恐懼。
「你一定會後悔的。」
大概是被我突如其來的話語嚇到，他停下摸著我的肚子動作看向我。
「我的爸媽是被我殺死。」
他笑了，「怎麼可能，妳爸媽死的時候妳才剛出生不是嗎？」
「你不懂，這是一種詛咒。」看他不相信的眼神。我也不想多談了。
我可以感受到那一天一天成長的惡意來自我體內，透過臍帶完整的傳來。
大概當時的我也是如此。
「妳想太多了，好好休息，預產期就在這幾天了。」他又習慣似的摸摸我的頭，說完話就離開。
感受到腹部強烈的劇痛，我醒了過來，訝異的發現四肢的束縛不知去向，沒時間讓我思考，我衝向洗手間。反鎖。
一陣又一陣的痛楚讓我幾乎站不穩，但我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廁所的儲物櫃堵住門口。
他開始瘋狂的叫喊、拍門。
黏膩的液體弄濕我整個大腿，我開始在浴缸裏放水。
全身無力的滑落在地。
深呼吸、吐氣。
痛到我腦筋一片空白。
「求求妳快出來！別傷害你們！」隱約聽到他在外面的叫喊。
來不及了。
憑著模糊的印象我數著呼吸、出力。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感覺到陰道口越來越大，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似的。
那是混合著血水的小小人形，我忍不住吐出來。
撐著浴缸邊緣，我將那黏膩的東西抓起，掐著它的脖子浸到浴缸裡，水很燙，我無所謂。
它的眼睛是睜著的，沒有哭聲。
這個惡魔。
一開始還有一些氣泡從它口鼻中逸出，我的手越來越紅，那些氣泡也沒有了。
這樣很好，我笑了。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、絕對不會。
失去意識之前，我知道他已經破門而入，發出私心裂肺的叫聲。卻在同時，感到肚子又再次傳來了動靜。
我陷入黑暗之中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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